2732903419.jpg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喬爾柯恩(Joel Coen)與伊森柯恩(Ethan Cone)來自於明尼蘇達洲,兩人相差三歲(分別出生於1954年與1957年),雙親皆為大學教授,自小生長在平靜優渥的環境中,早在他們少年時期便接觸攝影機,開始製作一些超八釐米的小電影,內容大多粗製仿造當時的好萊塢電影,除了對古典好萊塢(如Hithchcock、Orson Welles)的喜愛之外,對他們日後更重要的美學啟發是:受到大量來自B級片、奇觀剝削、以及喜劇片的滋養,如Bop Hope、Jerry Lewis、Tony Curtis的電影;另外他們對演員與明星也有著高度崇拜,諸如Don Murray、Dean Jones、Jim Hutton...等,他們偏愛演員並不亞於導演。 

 

兩人合作大部分是由喬伊導演,伊森編劇或合編,並一同擔任製片(然而去講究分工狀況是失準且不那麼必要的),「柯恩兄弟」的招牌開始於他們的首部電影《血迷宮》(Blood Simple),當他們在八零年完成了《血迷宮》的劇本後,毫無電影公司與企業後援的他們,秉持獨立製片精神四處籌措資金,這個集資模式對柯恩兄弟而言相當重要,雖無電影公司的經濟靠背,但卻確保了他們得以掌握整部影片的風格與走向,1994年的《金錢帝國》(The Hudsucker Proxy,1994)是柯恩兄弟耗資甚鉅的一部電影,但在票房與評價上都沒有前作(以小成本拍攝)的《血迷宮》、《撫養亞歷桑納》來得好,豐沛資金或許伴隨著更多投資者的意見,以及難以全面掌控的狀況。

  

他們的電影並非單純的商業產物,也並未向曲高和寡的藝術電影靠攏,它是一種不排斥表演、明星及大製作的作者電影。而列出柯恩兄弟的所有作品,幾乎可說是「一部黑色電影、一部喜劇電影、一部黑色電影、一部喜劇電影...」,從首部《血迷宮》、《撫養亞歷桑納》、《米勒的十字路口》、《巴頓芬克》、《金錢帝國》、《冰血暴》、《謀殺綠腳趾》、《霹靂高手》、《缺席的人》、《真情假愛》、《快閃殺手》、《險路勿近》到最近期一部《即刻毀滅》。隨著類型的不同,其所展現的電影風格也各異其趣,然而在這些「模糊的美學」之中,柯恩兄弟的筆觸仍輕觸其間。時而冷僻、怪誕,交雜黑色幽默,有時甚至誇張像瘋狂喜劇,讓人不禁放聲大笑。他們融合了兩種極端,既能拍出瘋狂如《撫養亞歷桑納》、《即刻毀滅》,又能拍出內斂如《冰血暴》、《險路勿近》,而美學兩極的兼容並蓄,也恰好呼應了兩兄弟在美國電影環境中的特殊位置:好萊塢的外表、獨立電影的精神,在這兩者間游刃有餘。 

 

「地景圖像」

 

在柯恩兄弟的每部電影,「地點」是很難被忽略掉的一項,影片中總是以字卡、地標、城市景觀來標示故事背景,劃出一個區域,這樣的特色在早期作品中尤其明顯-《血迷宮》在德克薩斯州、《撫養亞歷桑納》在亞歷桑納州、《巴頓芬克》在洛杉磯、《金錢帝國》與《謀殺綠腳趾》在紐約、《險路勿近》在德州南部美墨邊界。正如伍迪艾倫兩千年以前的電影從未離開過美國(而大多在紐約)一樣,柯恩兄弟絕大部分的電影也都發生在美國。儘管在《撫養亞歷桑納》、《冰血暴》與《險路勿近》中主角總是開著車不停移動;但在這些電影裡,永遠都沒有「廣闊」的想像,換言之,所有的空間都可被廣義地視為「密閉的」,尤其在他們的黑色電影更加明顯,如《冰》跟《險》警察永遠都在一個區域內駕車緝凶,不論她/他們有沒有抓到兇手,電影總結束在一種「困境」之中,一如老無所依(No country for old man)的年邁警探比爾、循著血路(blood simple)卻不知來龍去脈的艾比,儘管巴頓芬克(Barton Fink)走出了旅館,卻只能困惑地望著那可能僅是他所想像的大海與沙灘美女(而這也考驗了觀眾是否曾留心那幅掛在旅館的風景圖片)

 

 Blood%20Simple.jpg

而這樣的封閉狀態,更是徹底地透過劇本與攝影機運動,展現於他們驚人的第一部《血迷宮》,在本片中的封閉有二:人物關係與空間維度,《血迷宮》保有了黑色電影中常見的三角關係(丈夫、妻子與情夫,類似《郵差總按兩次鈴》的情節),以及買凶殺人的情節,試圖以簡單的角色關係表現複雜的情節脈絡,人物舉動彼此環環相扣,而他們的動機也簡單分明:保護自己心之所愛,於是情夫保護妻子(反之亦然)、殺手愛財故奪命,影片的封閉狀態,幾乎沒有容下任何多餘的東西,一如「Blood Simple」,開槍簡單,殺人的背後卻一點都不簡單,劇中人到最後仍難以理解,但觀眾的全知觀點卻很清楚地知道這一切 

 

至於影片中的封閉空間,甚至給人一種「房間到房間」的錯覺,觀眾只看得到出發與抵達的場景,人物的移動過程是被取消(cut)掉的,一但這種移動感消除之後,所能感受的只剩殺機的步步逼近,危機感更僅是透過片中重要一句「你忘了你的武器」,遂成為一道道「麥高芬」(MacGuffin)[1],那些武器:手槍、小刀、酒瓶,散落在各個命案現場,但他/她們總是猜錯了兇手,而為了要保護愛人而掩飾些什麼的舉動,卻造成了下一次殺機開端。 

 

 

然而,柯恩兄弟的極端,就在於他們會隨著影片內容而轉換形式風格。是故,《血迷宮》中為了封閉而消除的移動,卻成為《扶養亞歷桑那》最令人讚嘆、流暢自如的跟拍推移攝影:一場HI的夢境,從馬路開始,跨越人行道、穿越花園、爬上樓梯、穿過窗戶...一直到亞歷桑那太太的大嘴尖叫聲中結束(事實上,這個看似一氣呵成的攝影機運動,是由兩個鏡頭完美地銜接而成),就是如此雷擊風馳的推移攝影,構成了整部影片;另外,在《冰血暴》、《巴頓芬克》跟《險路勿近》中,我們也看到了不同的攝影風格,一反先前在《血迷宮》、《扶養亞歷桑那》中大量使用廣角鏡、近景/特寫,在後期這幾部電影,則是以長鏡頭來表現人物行動時的時空完整,如在《巴頓芬克》中,即運用游移的攝影機來展現這座封閉旅館的有機性,影片最精彩的一幕:火燒旅館走廊,也是以推移的長鏡與固定的臉部近景,讓我們看到了查理冷血的一槍斃命,以及近似喃喃自語的獨白。 

 

「懸念座標」

 

「懸念」在柯恩的電影中,也從不缺席。除了首部作品《血迷宮》精緻地環環相扣之外,諸如像巴頓芬克最後仍拿在手中的包裹、《冰血暴》中冷血殺手的殺人動機、《險路勿近》的殺手下落,電影往往結束在主人翁對自我生命的反省與關照(如等待新生兒降臨的女警瑪姬、或是回憶夢境的老警探比爾),懸念仍懸而未決,但到了最後卻不再重要。正如希區考克所言的「重要的麥高芬卻什麼都不是」,那些槍、包裹、贖金、機密文件、綠腳趾...在柯恩電影裡起了關鍵的作用,它是劇中人的懸念,也同時是觀眾的「期待與失落」,電影的結尾是問號,甚至更像是一個驚嘆號!這樣的特色在他們的黑色電影中尤其明顯;另外,柯恩兄弟也常常以譏諷式的黑色幽默,綴飾這些懸念。 

 

以單獨看來內容悲慘甚至卑劣的情節來使人發笑,同時保留情節的黑暗,這或許可以作為黑色幽默的定義。《血迷宮》、《冰風暴》等電影使柯恩兄弟成為黑色電影領域的大師[2],對於柯恩兄弟拍攝近乎一半的喜劇作品,我們不會用「黑色幽默」來形容這些有著極高笑點及誇張表演的喜劇片;黑色幽默確實是反映在他們的黑色電影之中,他們對「黑色」與「幽默」兩項元素的拿捏得宜,不論是透過人物的話語、演出,還是物件的特殊造型,既冷冽同時又帶著諷刺的幽默,甚至可說,「黑色幽默」即是柯恩電影給人的第一印象。 

 

在冷冽的殺人情節中,黑色幽默總是突如其來地出現,像是《血迷宮》中威斯的那頂反光牛仔帽、《冰血暴》出現多次的小樵夫雕像、以及殺手喋喋不休的耍嘴皮,或是巴頓突然打了奧黛莉背上的蟲子、《險路勿近》的摩斯要妻子代替他,向死掉多年的老媽說「我愛你」。有些是透過絕妙的對白、演員的表情(越認真就越好笑),或是場面調度的巧妙安排,但這些笑點並未蓋過整部影片的黑色基調,而是取得一種走鋼索般的平衡,同時讓人發笑又害怕。如幾乎死了一大半人的《冰血暴》,最後碎木機毀屍一幕,屍體幾乎都栽入碎木機中,只剩下那隻被倒放、穿著白色襪子的腳還沒攪碎,殺手還硬用木栓要將腳壓下去,這毀屍法怪誕地令人發噱,染紅的白雪卻也同時讓人怵目驚心。 

 

fargo_l.jpg 

「宿命反撲」

 

「無辜者應受苦,犯罪者應受罰,人飲血而為人。」伊森柯恩在《血迷宮》於紐約電影節首映時如此宣稱。 

 

主人翁總是要承受自己的命運,僅管這領悟的過程充滿曲折。而「無辜者應受苦」這點也相當地希區考克。柯恩電影中的犯罪動機不論是為財、為情、為搶小孩,或不為什麼,它並不偏向傳統的道德價值判斷,也經常是「法網恢恢疏而不漏」的絕佳反證。犯罪者不一定罪大惡極、而受害者也不見得無辜(但的確有許多路人會無辜陪葬)。而自一封閉之地的所產生的困境與危機,總是再次回到主人翁身上。

  

面對這些命運,劇中人又是什麼樣的姿態?在柯恩的十多部電影中,並沒有什麼「固定臉孔」,相反地,大部份都是好萊塢星光熠熠的大明星們來來去去。這些演員經常給人一種「卡通感」,大多可歸因於他/她們誇張的表演與裝扮,而造就卡通感,也可當作是柯恩兄弟在冷硬黑色電影中以營造趣味的一種潤飾。長年研究黑色電影的法國學者阿斯特呂克(Frédéric Astruc)曾以「小鹿斑比」來解讀「巴頓芬克」;絕妙的是,他也以「白雪公主與七小矮人」來形容《冰血暴》的主要角色,乍看有過度解讀之嫌,但再回想片中的幾個角色個性,卻也煞有其事(對應的分別是:開心果→收銀員、愛生氣→殺手、迷糊鬼→瑪姬同事、瞌睡蟲→瑪姬丈夫、害羞鬼→突然向瑪姬告白的昔日同學、萬事通→瑪姬,少了一個:沒有噴嚏精);而白雪公主就是影片裡遍目所及的靄靄白雪,在迪士尼的故事中,白雪公主因吃了有毒的紅蘋果而沉睡;在《冰血暴》中,則是鮮紅血液噴濺到潔白的雪地上,象徵著死亡命運的終結。另外在《撫養亞歷桑那》與《謀殺綠腳趾》中,人物也是擬卡通的形象,電影裡的卡通化是一種緩慢的吸收過程,來自於兩兄弟童年對迪士尼卡通的喜好

 

好萊塢的獨立旗手

 

片廠時代育孕了明星制度,直到今日,明星制都仍是好萊塢電影的一大特色。幾個在柯恩電影出現過的明星:George Clooney、Tommy Lee Jones、Tim Robbins、Brad Pitt、Nicolas Cage、Frances McDormand、Holly Hunter等,他/她們在柯恩電影的形象與表現都令人印象深刻。然而,今日這些明星演員已與過去古典片廠時期的電影明星有所不同,過去所謂的「銀幕形象」,靠的是明星其明顯特徵的類型化表演,如John Wayne之於福特的西部片,或Humphrey Bogart之於黑色電影;但今日這些好萊塢明星則試著去挑戰不同的角色,就舉與柯恩合作過的明星當例子,像是Tim Robbins在同年的《金錢帝國》跟《刺激1995》、Nicolas Cage在《撫養亞歷桑那》跟《遠離賭城》、或是Brad Pitt在《即刻毀滅》跟《刺殺傑西》,都可以看到這些演員開廣的戲路與日益精湛的演技。 

 

當然這些戲路的嘗試,也往往須憑靠一個好劇本與好導演的引領指導。在好萊塢的體制中,柯恩兄弟也如同其他的好萊塢導演,在類型片模式中啟用大量明星,但其不同之處在於:他們在體制中練習著反類型(血迷宮、撫養亞歷桑那)、為影片注入思想生命(巴頓芬克、冰血暴),以及放入一個更大的作者視野(險路勿近),試著在好萊塢與獨立製片的邊界,拓墾出一個得以讓導演思維開花結果的豐饒之地。好萊塢的特異獨行者,在柯恩之前有柯波拉(Francis Ford Coppola)與阿特曼(Robert Altman),以及與柯恩同時期的「兩個大衛」:林區(David Lynch)和科能堡(David Cronenberg),甚至,林區已走得更遠,在《內陸帝國》推出之後,似乎可以看到他與一般好萊塢觀眾的決裂,以及對其自詡為電影作者的獨行。  

 

對於在電影文本外的創作環境,其實柯恩兄弟早就以一種隱晦的方式,將這些矛盾與自我解嘲,帶入他們的創作之中,進而達成了內化的幽默。最明顯的例證來自《巴頓芬克》,圍繞著一名劇作家所衍生的荒謬情節,或許可視為是創作者對其創作的苦思枯竭從而想像的一種逃逸路線。然而更可當作是柯恩兄弟對所處環境的自省。好萊塢就宛如《巴頓芬克》中的旅館,是一種有機體,會呼吸,會自燃,奇幻地擁有生命力,成為百年以來類型電影的孕育搖籃。柯恩電影最令人激賞之處,即是他們反而運用了所要嘲諷的類型、大卡司、大製作,拍出了對好萊塢嘲諷揶揄的反動電影。儘管好萊塢所支撐的是一種娛樂工業,但它從來就不是扼殺藝術的元凶,而柯恩兄弟的電影則再三證明了這一點。

 

 

延伸推廌:

Amushi 《布萊德彼特之即刻毀滅》(Burn After Reading):MacGuffin存在(existential)嗎? 

 

 


 

[1]麥高芬(MacGuffin)是希區考克電影中一個重要的概念,指一些在劇情中有很大重要性,卻子虛烏有的東西。根據1966年出版的楚浮(François Truffaut)對希區考克的經典訪談錄,希區考克親自解釋:

 在英國的一列火車上,兩位旅客互相交談。

其中一位問:『對不起,先生,請問您在您頭上的奇怪的包包是什麼東西?』

『喔,這個呀,這是一個麥高芬。』 『是作什麼用呢?』『目的是為了設陷阱補抓一些蘇格蘭高原的獅子。』

『啊?但是蘇格蘭高原沒有獅子呀!』

『喔,那就沒有麥高芬了。』

 所以你看,一個麥高芬即什麼都不是。

[2] Frédéric Astruc,Fréres Coen《科恩兄弟的電影》,2006,南京,江蘇教育出版社,P.77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不理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7) 人氣()